94永动机长篇小说府学路一号

金之晓的心梗,是二十几年前得的,或者说,心梗的病根儿,是二十几年前落下的。那时候,金之晓还在航天部,原来的七机部,一院,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,担任副院长。

年3月,一院使用当时国内最先进,长征二号E型,俗称的长二捆,发射澳大利亚通讯卫星一号。点火后,发动机推力不达标,发射台上紧急关机,相当于做了一回静态点火实验,时至今日,能反复开关机的现役火箭,依然只有Spacex猎鹰九,箭体报废。更要命的在于,此次发射,央视全国现场直播,

那段时间,中国航天的多事之秋,几个月后,澳星二号,还是长二捆,载荷够的只有它,升空爆炸,箭星全完。刚刚走向国际商用发射市场,两颗卫星用了四枚火箭,从舅舅家赔到姥姥家,声誉扫地,至今仍有很多人坚信,这是美国人挖的坑……

第二年夏天,航天界在昆明,有一次重要会议,金之晓受邀参加,那时候的他,也已经七十岁了,按级别和年龄,可以享受软卧待遇。当年的软卧,不是谁都能买的,光有钱不行,得相关部门开介绍信,拿着信,到专用窗口购票。

铁老大的年代,售票员牛得很,看看金之晓工作证,看看他:“你是航天部的?”

“对,航天部。”

“前些日子,火箭发射失败,是不是你们弄的?”

金之晓低下头:“是,是我们,工作没有做好……”

售票员一拍桌子:“都失败了,还坐软卧?”

“没,没接到通知,不能坐……”

“那是党和国家仁慈,你们应该自觉啊,软卧没有!”

“要不然……硬卧,硬卧也行。”

“硬卧也没有!”

“那怎么办,这个会很重要……”

“硬座,只有硬座。”

“硬座?”当年可没有高铁,从北京到昆明,大调角,整整两天两夜。

“就硬座,坐不坐,不坐下一个。”

那也得坐啊。

临走,售票员还不依不饶:“告诉你们,下次再失败,硬座都没有,站票都没有,自己沿铁道线走着去。”

七十岁的老人,硬座两天两夜,夏天,没有空调,臭脚丫子烂苹果混合香型。刚到昆明,还不错,好歹到了,犯在路上当场完犊子,心脏就不行了……

从那之后,航天人学乖了,再有发射任务,轻易不进行现场直播,崔,这咕噜掐了,别播啊。当然,播还是得播的,只不过不公开,内部掌握。

比如今天,长征系列,已经发展到长五,长征五号,直径推力前所未有,人称“胖五”,将搭载一颗国产遥感卫星升空。曾有人总结,开放程度有限,高筑墙的中国互联网,本质上,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局域网。大局域网中,还有很多小局域网,施志强办公室,有一台专用的电脑,可以收看直播……

发射窗口,北京时间上午十一时开启,至下午一时,总共两小时,应该是两小时零一秒。预定点火时间,定在十一时十五分,现场,指挥大厅,正在进行最后的倒计时检查。

施志强打开电脑时,离点火只差不到三分钟了……

昨晚失眠了,没上闹钟,索性多睡了一会儿。经过北门,那里围着一大群人,别围观,别围观,尤其校门口,被学生看见多不好。虽然反复提醒自己,但像每次一样,施志强还是挤了进去,装作若无其事,挤了进去。

原来是民科,民间科学家,每过一段时间,总会有类似的人,来上林大学,摆擂台挑战。这一次,点名姚桐,数学系主任姚桐,施志强的朋友,棋友,两人都喜欢下围棋,应该算是忘年交,姚桐比自己大十几岁,让他出来接招。

和一般意义,当然,这种事也没什么一般意义,一般人想象中吧,民间科学家不大一样,这位民科似乎有点儿文化,看上去,似乎有点儿文化的样子。叫阵姚桐,某的刀下不斩无名之鬼,显然,内容有关数学,根据自述,写在地上的粉笔字,正楷不赖,至少比施志强不赖,一直羞于板书,上林大学江湖人称四大丑,其中就有“施志强的字”,两道几何难题,“三等分角”,以及“立方倍积”……

“天地辽阔,相遇多难得,都是有故事的人,才听懂心里的歌。”

公元前3世纪,埃及(托勒密王朝)亚历山大港有位公主,父王要为她修建一座圆形别墅,公主住在正中间,别墅中一条小河流过,河上一架桥,墙边一南一北两座门,桥与两门位于一条直线上,要求北门到居所,以及居所到桥的距离刚好一样。于是牵扯到一个问题,如何将任意角,等分为三分,据说,阿基米德被罗马士兵杀害前,念念不忘的就是这道难题。

公元前4世纪,瘟疫突袭爱琴海提洛岛,四分之一人因此死亡,岛民祭祀阿波罗神庙,得到神谕,要求将神庙中央的正方体祭坛,体积增加一倍。岛民赶紧照办,长宽高,各增加一倍,瘟疫并未消失,又死了四分之一人。第二次献祭神庙,说话算不算数,回头让工商把你重信守诺牌子摘了,阿波罗降谕,愚蠢的人类,我说的是一倍,你们增加了八倍。岛民又将长度增加一倍,宽高不变,瘟疫依旧流行,又又死了四分之一人。第三次祭祀阿波罗,得到神谕,我说的是正方体增加一倍,你们弄成了长方体……

施志强不是搞数学的,但不并意味着,不懂数学,一点儿不懂数学。

席地而坐的那位民科,严格讲,数学是科学的语言,本身不是科学,一遍一遍,向围观者,并在围观者的赞叹声中,演示着他的证明。用了几件自制,一旁摆着专利证书的特殊工具,近几年,中国内地专利申请数量雄踞世界民族之林,原来都是这路货色。

无论三等分角,还是立方倍积,必须严格尺规作图,圆规直尺外不能使用,更不用说自制,任何其它工具。标准只要稍稍放松,比如允许在尺子上做个标记,任何一所正规大学,数学系毕业生,都可以轻松完成……

“一分钟准备……”

年,奠定其一生学术地位,俞平伯《红楼梦研究》发表。年春,人大哲学研究班学员李希凡,同来访,山东大学读本科时的同学,正在北师大工农速成中学任教,杨建中闲聊,偶然谈及。二人都是红学迷,当时也就这个水平,决定合伙写一篇文章,挑战俞平伯。

题为《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它》,认为俞平伯的研究“未能从现实主义的原则,去探讨《红楼梦》鲜明的反封建倾向”,进而上纲上线,“不但否认《红楼梦》鲜明的政治倾向性,同时也否认它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”。写成后,先发表在山东大学期刊《文史哲》上,投稿《文艺报》,遭到拒绝。

转向《人民日报》,按照主义之争范畴解决,认为党报不是干这个的。还不错,留了个缝,转回《文艺报》,这一次给发了,加了条编者按,类似于免责条款……

事情发展到这里,通常也就差不多了,不料毛泽东,不知从哪里看到了这篇文章。正为《武训传》的事发愁,动怒,借题发挥,写了一封公开信,《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》,“两个青年团员,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,被置之不理。”

一场学术争鸣,甚至蹭热点,定性为“三十多年以来,向所谓《红楼梦》研究专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”。“事情是两个‘小人物’做起来的,而‘大人物’往往不注意,并往往加以阻拦”,甚至于“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,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”……

两位名不见经传的“青年团员”,瞬间站在了风口上。李希凡立即当选全国政协委员,杨建中起初也不错,后因一篇批判官僚主义杂文,成了右派。

俞平伯则比较搞笑,那之前,虽然学术界也有一号,却不像这回,“火得不像话”。文革期间,下放息县干校,被几个村民拦住,质问他为什么写《红楼梦》反对毛主席?俞平伯连连摆手,不敢不敢,不是我写的,几个村民叫来更多村民,硬要他承认,《红楼梦》是自己写的。

年,早已恢复名誉的俞平伯,临终前写下遗嘱,正式且由衷地,宣布缴械投降:“胡适、俞平伯,是腰斩《红楼梦》的,有罪;程伟元、高鹗是保全《红楼梦》的,有功……”

“三十秒准备……”

甭管俞、李、杨谁对谁错,从那之后,学术界,真的怕了。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流芳只能百世,遗臭却可万年,直到今天,遇见“小人物”,甭管多小,挑战“大人物”,甭管多大,也甭管挑战什么,怎么挑战,始终战战兢兢。

施志强有个老同学,也是金之晓的学生,名叫司徒致公,在省科协工作。不是像施志强这样,正高申请会员,一般都能批,有一定地位后当选委员,一年开一次会,现任科协常务委员,办公室副主任。

每年,省委省政府,有时是通过信访部门,有时不是,总会接到一些民间科学家来信。内容都差不离,声称自己有了某种学术成果,一般都是重大学术成果,改变中华民族历史,甚至人类文明发展轨迹的重大学术成果。

相关部门,相关领导,不见得领导吧,干部,态度不尽相同,比较官僚的,直接字纸篓,比较开明的,转发给科协,找内行给个意见,真能提前决胜小康,全国人民,全世界人民,不,就全国人民,一般人我不告诉他,少奋斗二十年,也别埋没了人家……

“五,四,三,二,一,点火。”

大部分国家的火箭发射,都是自动控制,设定点火时间,接下来由电脑完成,该倒计时倒计时,该自检自捡。可不知为什么,直到今天,中国航天,还在搞“金手指”,跟两弹一星时代一样,总指挥,手动按下点火按钮……

实事求是,不能一概而论说,所有民科,都是文盲,甚至疑似精神病患。先前,施志强听姚桐,门口那个擂台不知怎么样了,说过,名字忘了,一位小地方的中学数学老师,勤耕不辍,解决了某计算数学领域尖端问题,论文寄到中科院数学所,“被置之不理”。

为渊驱鱼,只好去找美国数学学会,那时候没有一年五万换汇额度,但也不至于境外消费一千以上就要备案。不知是不是那边的民科比较少,美国数学学会真把论文看了,大为震惊,赶忙联络中科院,数学所这才慌慌张张去找这位中学老师,得到消息,上个月刚刚过世了……

但多数情况下,民间科学家,以及他们所谓的成果,实在是不靠谱。春节前,司徒致公约上施志强,一起去金之晓家拜年,当个笑话,讲过一件事,真事,也是寄给省政府,省政府又转给科协的信:

写信的这位,姓邓,某4S店,修车的,姑且,司徒致公当时也是这样,尊称之为邓师傅。不知是不是看了成龙大哥,代言小霸王,小霸王倒闭,代言霸王洗发水,霸王洗发水查出致癌物,代言思念水饺,思念水饺含菌下架,代言三菱,三菱全面召回,成龙大哥做的广告,“到北方,学手好功夫”,北方汽车专修学校毕业的。

长期一线工作实践中,邓师傅发现,汽车变速箱,是个极为神奇的存在,输入一个很小的力,普通乘用车气缸也就几十公斤,却可以输出一个非常大的力。科学进步,都是从好奇开始的,邓师傅原本不负责修变速箱,坏了就换新,找几个废弃的,弄回家,可惜绣户侯门女,独卧青灯古佛旁,通宵达旦,拆开反复研究,最终得出结论,是变速箱内独特的齿轮结构,产生如上神奇效果……

咱们这位邓师傅,中学大概没好好上,不明白质能守恒的简单道理。没错,变速箱确实可以将一个很小的力放大很多倍,但那是以牺牲转速为代价的(扭矩),气缸输出力不大,转速很快,几千上万转,通过变速箱,力当然是放大了,转速却成倍,成比例成倍降低,即使飙到一百迈以上,充其量几百转。

邓师傅将力和能量,画上了等号,折腾几年,攒出一个永动机的模型。万致公看了,将若干个齿轮结构,明显从变速箱里抄出来,拼合在一起,末端接上发电机。按照邓师傅的设想,只需在永动机首侧,输入非常非常小的力,“轻轻一推”,看过米开朗基罗的《创造亚当》吧,上帝微微接触亚当的指尖,便可以获得无穷无尽,供全世界人民,告不告诉再说,蒸不烂、煮不熟、锤不扁、炒不爆,禁铺又禁盖、禁洗又禁晒、禁拉又禁拽、禁蹬又禁踹,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。

二战末期,以一隅敌世界的日本,兵源越来越紧张,发展到最后,连大学生,都要参军,大头兵,炮灰。仅限于文科生,理科不能动,政治建军,改革强军,科技兴军,依法治军。

发明家邓师傅,司徒致公猜的啊,估计是学文科的,不知混没混到分班,信的末尾,一段抒情散文,写得倒是挺有诗意。司徒致公当然是理科生,文史哲不行,再复杂的公式,看几遍就能记下来,五言四句区区二十个字,转眼就忘。大致意思无非是说,邓师傅自己,愿意做那个,在永动机输入侧,“轻轻一推”的人,点亮人类未来。后人不必记得他的名字,或者,不必告诉后人他的名字,因为自己的生命,已经融化在永动机源源不断,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脉动中……

一级姿态还不错,速度好像不大够,切换为箭体自带镜头。即使是直播,电视直播,国内,实时画面一般就到此为止了,只有模拟动画。施志强的小局域网不必,直至星箭分离,只要通讯不出故障,始终可以看到。

“一级关机。”

“一二级分离……”

其实,永动机这种事情,也不是不可能,关键看你如何定义,如何理解,什么才是,什么才算“永动”。

中都天文馆,全称“上林科学院中都天文台附属天文馆”,张崴,施志强妈妈,工作的地方。正门大厅,有一架巨大的“傅科摆”装置,从天文馆建成之日起就在那里,小时候,每到假期,施志强常常跟着张崴去上班,对旁人可能觉得枯燥的傅科摆,尤其着迷,趴在池边上,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。

傅科,法国19世纪物理学家,年的一天,为证明地球自转性,在巴黎先贤祠,进行了一项被载入史册的经典试验。穹顶上,悬挂一条六十七米长绳索,挂点经过特殊处理,将摩擦力降到最低,绳索下连接着一枚重达二十八公斤的铁球,也就是摆锤,摆锤顶端是一根细长指针。

摆锤下方,地面上安置着巨大的沙盘,像田径跳远,无论急行还是三级,三级跳,试跳前的沙坑,平坦如镜。高度经过精心计算,摆锤每运行一次,顶端的指针,就在沙盘表面,划下一条刻度。按照一般原理,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,摆锤划下所有刻度,都应该是绝对重合的。

事实却不是这样,每经过一段时间,刻度便会发生偏移,微小的偏移,若是北半球,摆动面沿逆时针转动,若是南半球,摆动面沿顺时针转动,纬度越高,转动速度越快。观摩实验的人群,如同当年伽利略在罗马教廷受审,他没有,或者说,不似布鲁诺那么一根筋,好汉不吃眼前亏,被迫承认地心说时,小声喃喃自语:地球真的在自转。

为纪念傅科,从那之后,类似仪器,被天文学界命名为,傅科摆……

如果宏观地看,整个太阳系,整个宇宙,其实就是一台,生生不息,不知疲倦,也永不枯竭的永动机。一切能量,无论以各种形式存在,无论被发现,被人类发现,被人类利用时,以各种形式存在,本质上,以太阳系为视角,都源自太阳,以宇宙为视角,都源自大爆炸。不管怎样转化,转化为什么,从什么转化为什么,孙猴子永远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,不是永动机又是什么?

问题的关键在于,以何种姿态,何种视角去观照它。谁是此,谁是彼,谁是內,谁是外,谁是动,谁是静,谁是主动的一方,谁是被动的一方,谁是因,谁是果,谁引起谁,谁被谁引起,仅此而已……

“二级点火准备。”

“五,四,三,二,一,点火……怎么回事……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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