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实属巧合。
我叫柔则,是贵妃宫中的大宫女。皇帝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,放着国色天香的贵妃娘娘不要,封了我这样长相平平的人做宠妃。
宫女身份低微,骤然得宠,必然引发前朝议论。自古帝王薄幸人,我当时不知怎么就瞎了眼,还以为这个皇帝不一样。
结果宠妃又如何,最后也只是被随便找了个由头,打死了事。
我睁开眼,仿佛还能感觉到腰背上撕裂开的疼痛。眼前一片红烛灯影,是熟悉的廷英殿,也是皇帝无数次召幸我的地方。
一个被钦天监判为惑主妖星,当庭杖毙的妃子,怎么可能还能到得了廷英殿?
我闭上眼,接着等牛头马面来带我走,耳垂却被人轻拽了一下。
“你不敢看我,莫不是怕我吃了你?”
我转头一看,皇帝正缓缓退后,慵懒地侧支起头。他定定地看着我,又好像在透过我看着谁,目光里噙着一丝笑意。
他唤我,“阿柔,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
这张脸与和明宫内的冷酷面容交叠在一起。记忆里血肉绽开的疼痛,让我知道这不是梦。
初平三年春天,我第一次获宠,到一路被封为婉妃,不过短短半年。然而被杖毙在和明宫时,还没到初平四年的春天。
再不能上了这个狗男人的当,我这样想着,规规矩矩地伸手,把皇帝身上的被子往上掩了掩。
看着温良恭俭让的,我真是演技派。
我刚要把手拿开,哪知就被人捉了去。他捧着我的手。
我看着他,忘了抽回手。他望着我,眼神里仿佛蒙着一层雾。他仿佛说了一句什么,但我没有听清。
醒来的时候,皇帝已经走了。太监过来传旨意,贵妃宫中婢女柔则,承兆内帏,封采女,赐号柔。
太监宣完旨,客气地笑道:“恭喜柔则姑娘,现在要叫柔采女。陛下贴心,念您侍寝辛苦,这几日就不必去给各宫娘娘请安了。”
刚侍寝就敢不去请安,可不就是活腻了?
我谢了赏,出了廷英殿,转头就回了和明宫的瑶光殿。
和明宫的主位是沈贵妃,当朝少傅之女。我以前是贵妃娘娘宫中的大宫女,后来得宠,也依然住在和明宫中的依兰阁。
我一进和明宫,贵妃就命人把宫门都关了。我跪在殿中,四周的宫女太监纷纷围上来,各个目光灼灼地盯着我,让我不禁有种成为叛徒的感觉。
为首的贵妃娘娘盯着我的头顶,久久不说话。
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:“娘娘,别难过了。”
面前的女子杏眼含泪,鼻尖眼角微红更让她明艳的眉眼俏如三春之桃。
我真的觉得皇帝瞎了眼,放着这样的美人在宫里,来赖着我算怎么回事?
下一瞬,沈贵妃扑到我身上,放声大哭。
“阿柔,可担心死我了。那狗皇帝对你作甚么了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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贵妃娘娘一向贤名在外。本朝没有太后,前皇后又因家族卷入巫蛊之乱被废,不到一月就病死深宫,如今贵妃娘娘就是宫中位份最高的人。贵妃娘娘一向温柔和善,人人称道。然而关起门来,她也只是个刚满二十的女孩子。
我很庆幸在她宫里的当差。别的宫里,常常有宫妃虐打宫人的消息,在贵妃娘娘宫中是没有的。而且休沐,年节赏赐,样样不少。
她是宫里对我最好的人。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那种得了皇帝的召幸,就背弃她的人。
“你都不知道,廷英殿那边说传你侍寝的时候,我心都凉了,”贵妃娘娘不顾礼数,拉着我在榻上絮絮叨叨,“狗男人喜欢谁不行,干嘛非来糟蹋你呢?”
我安静地听着,时不时拿手帕给她擦眼泪:“娘娘,雷霆雨露,均是天恩。陛下想召幸谁,谁有胆子拒绝呢?”
贵妃娘娘看着我,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又有要掉下来的迹象。
我赶忙补道:“娘娘不必担忧,日后奴婢还住在和明宫里。关起门来,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过。”
鬓边伸来一只手,我抬起头,贵妃娘娘正帮我把一捧乱掉的头发撩到耳后。她叹了一口气,靠在我的肩上说:“宫里人多嘴碎,你这番侍寝,她们还不知道要说出多么难听的话。幸好皇帝还算有点脑子,只封了八品的采女。若是封的位分高了,那帮人还不知要怎么活吃了你呢。”
可不是么?这宫里人人心里有一把尺子,限制了每个人该有的位子。
出身低微的宫女若是恩宠太盛,便有可能威胁到世家贵女们的前程。便是后宫里的人不争,她们在前朝的父兄,又怎可善罢甘休?
——不然堂堂钦天监又怎能弄到我一小小宫女的生辰八字?
所谓争宠,争得都是权力。所谓权力,争得都是利益。
我又看了一眼贵妃娘娘。她正安然地靠在我的肩上,闭目养神。
宫内的香炉腾起白雾,蒸腾起淡淡的橘香,是我几年前亲手调制,赠给她的香料。
贵妃娘娘是个念旧的人。
她似乎是做了噩梦,脸色有些发白。我伸手轻轻拍着她,悄声说,娘娘不怕,不会有事的。
不知道是说给她听的,还是说给我听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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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,皇帝给我的赏赐就到了。我怕吵到贵妃娘娘,嘱咐小宫女别叫醒她,先回了依兰阁。
新来的两个小宫女很勤快,我到的时候,依兰阁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。我乍一醒来这半天,还没能仔细想想重生的事。
虽不知这是上天的玩笑还是垂怜,能有这重来一次的机会,我是定要把握住的。
然而还没等我坐下来,皇帝的口谕就来了,让我今晚接着侍寝。我这才想起前世初次侍寝后,被连着十日召幸的往事,差点没忍住骂出声。
这种要命的恩宠,谁爱要谁要去吧!
生气只能伤自个儿身体,我反复对自己说,步伐沉重地去了廷英殿。
到了廷英殿,皇帝在批奏折。他看到我来了,挥手让正兢兢业业研墨的小太监退下,换我来研墨。
我和小太监错肩而过的时候,互相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怨念:一个是不能当打工人的怨念,一个被迫当打工人的怨念。
也许是我墨磨得太差了,皇帝一会儿说我磨得淡了,一会儿说我磨得浓了。眼见着浪费了小半块珍稀的贡墨,皇帝还是说磨得不好,我只能跪下请罪。
我低着头,听到耳边传来了愉悦的笑声。皇帝俯下身,牵着我到桌前。他把我圈在怀里,手敷在我手上,一圈圈地磨。也许是怕我学不会,他还不时凑在我耳边,耐心地教我。
殿外的阳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,我感觉就像误入画中的凡人。殿内的太监宫女们各个眼观鼻,鼻观心,但我知道过不了今夜,我就会成为各宫娘娘的眼中钉。
这天大的恩宠,落在对的人身上,便是融融暖阳,落在错的人身上,就是熊熊烈焰。
这天晚上我又睡得不踏实。梦里一会儿是和明宫前冰冷彻骨的雪,一会儿是廷英殿里含笑的眼。
也许还有更早之前,依稀有人拉着我的手,在纸上写,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。
曾经有个人,大约是真的喜欢我的。在梦里我迷迷糊糊地想,可惜他早就不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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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几日,我要么就在廷英殿,要么就在和明宫。皇帝又升了我的位份,我现在是柔宝林了。
终于到了第十日,皇帝没召我,也没进后宫。我这几日夜夜噩梦,好不容易抓住机会,昏天黑地睡了一觉。
第二日一大早我就起了,只觉得神清气爽,比在廷英殿里睡得舒服了不知道多少倍。我挑了一件很普通的宫装,准备去给贵妃娘娘请安。刚走到瑶光殿,就听到身后一声冷哼。
“大清早就见着狐媚子,真是触霉头。”
我从前替贵妃娘娘打理宫务,没少到各宫主子那里去。我转过身,低下头行礼:“见过二位娘娘。”
方才出声的柳才人摇了摇手里的团扇,别过脸,一副嫌弃的样子。
倒是她身侧的李婕妤笑了笑道:“方才柳妹妹在草丛见了只白猫,受了惊,许是哪各宫新养的宠物。柔妹妹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狐狸和猫差别这么大,有眼睛的人都不会看错。我早见识过宫里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,只是笑笑不做声。
进了和明宫,柳才人果然又开始指桑骂槐。我坐在最远处,低着头,听着柳才人说我怎样地教养不良,在瑶光殿外对她不敬。除了称病的谢婉容,今日来的各宫娘娘轮番地阴阳怪气。李婕妤话虽不多,却明里暗里把火往我身上引。
“大清早便这般吵闹,诸位在家里学的规矩都忘了?”
上首的贵妃娘娘打断了柳才人的话头,一双眼睛冷冷地扫过殿内。柳才人愣住了,看了看贵妃又看了看我,才想起来我曾是贵妃宫中的侍女,说我教养不良,间接也打了贵妃娘娘的脸。
柳才人的父亲只是四品武将,贵妃娘娘却是二品少傅的嫡女,家世自然是对方比不了的。贵妃娘娘在闺中便有才名,一向以温和贤淑著称,很少会有这样发火的时候。
柳才人脸色发白,赶忙跪下请罪。贵妃娘娘不置可否。
整个瑶光殿里鸦雀无声。
最后还是我起身上前行礼,打破了沉默:“妾无貌无德,却惹后宫议论。妾愿领责罚。”
跪在一旁的柳才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,我没去理会,只是微微抬起头,望着主位上的贵妃娘娘,希望她能看懂我愿意借着闭门思过,清净几日的心愿。
贵妃娘娘深深看了我一眼,然后环顾一周,看着宫妃脸上的各色神情。
“柳才人殿前失仪,罚俸三月。至于柔宝林,这几日便在宫中抄五十遍《女经》,暂时不必来请安了。”
贵妃话音未落,皇帝的旨意又来了。他不知抽了什么疯,又晋了我的位份,封我为才人,新赐封号“婉”。
这下子各宫娘娘的脸上可算是开了油彩铺子,姹紫嫣红,十分好看。还是李婕妤先上来拉着我的手,恭喜我晋位,又把手上的白玉镯子脱下来给我戴上。
如果不是她差点把我的手捏断,我可能还真信了她是真心恭喜我的。
等各宫娘娘都走了,我还留在瑶光殿。自从皇帝的旨意下来,贵妃娘娘就没有说过话。
人都走光了,她挺得笔直的腰渐渐软下来,靠在丝枕,像是忽然感到非常疲倦。
我上前在她榻边跪下,拉住她的手,唤她,贵妃娘娘。
她好像没有听见一样,眼睛里空空的,低下头来看我。我抓紧她的手,又唤她好几声,她都没有回应,整个人的魂魄好像被抽走了一样。
我只能不顾礼数唤她的名字:“如霜,只是一个封号而已。”
贵妃娘娘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,好像才回过神。
她把我拉起来,转头望着桌上的白玉茶具,忽然一抬手把它们全推下了桌。
白玉落地清脆作响,我听见她同我说,“阿柔,这样的日子,我们还要承受多久?”
那是贵妃娘娘最喜欢的一套茶具,是被封贵妃那天皇帝赐给她的,价值连城。
我知道贵妃娘娘不是喜欢皇帝。她从小就很喜欢和银钱相关的事情,宝物也好,账簿也好,都是她的心头好。沈少傅还是户部尚书的时候,贵妃娘娘还小,老是偷着去她爹的书房看账本。
她从小就能把家里的账簿打理得头头是道,私库里的宝物买进卖出,从没有失手过。若不是身为女孩儿,若不是进了宫,大约能成为很厉害的商人。
贵妃娘娘看了眼地上的白玉碎片,嫌恶地像是看一堆垃圾:“狗皇帝惯会自作多情。可他若是真在乎,又何必用这个‘婉’字恶心人。”
婉,“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”的婉。谢婉的婉。
前皇后谢氏名婉,护国公嫡女。谢氏巫蛊之乱,为祸朝堂,着抄家流放,废皇后为庶人,冷宫安置。庶人谢氏,月余乃亡。
上回听到这个名字,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
贵妃娘娘与谢皇后是闺中密友,本是多年的情谊。当今圣上登基时,她们又在同一天,被册封为皇后和贵妃。谢皇后死后不过两月,皇帝又选了一批新的秀女入宫。
自那以后,贵妃娘娘就不爱笑了。
当然,这些都是我私底下听瑶光殿的宫人说的。我本是贵妃娘娘母家的旧人,初平三年年底入的宫。谢氏被抄家是初平三年春天的事,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。
贵妃娘娘胸脯起伏着,拍着桌子骂道:“狗男人也不想想,他这么一搞,整个后宫会怎么看你。”
怎么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,我只能在屋子里闭门抄经。柳才人,李婕妤好几次派了人来,都被贵妃娘娘的人挡了回去。
然后挡不住的人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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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来的那天午后,我正在窗前画槐花。依兰阁的花四月就开了,一串串缀满树枝,轻盈似雪,淡香萦绕。
皇帝一进来就把我揽在怀里,叫我作画,让我连行礼退开的机会都没有。我故意忽视他眉间凝着的忧虑,只让宫人给他上茶,又接着去画我的槐花。
他看我画了几笔,就捉着我的手不让我画了。还抢了我的笔,硬说是赐字,在我的画上写了两句,风舞槐花落御沟,终南山色入城秋。完了又问我,是不是在宫里闷了,想不想和他一起去终南山玩。
他说的时候,依旧捧着我的手,仿佛满眼都是我。
若不是我知道,前皇后也生了一双纤纤玉手,不着蔻丹,指若青葱,我大约真的会以为他是爱我的。
我望着日色下,被皇帝捧着的,那一双莹润如玉的手,心里觉得他真是又可恨又可怜。
他若是真想我开心,就不该把“婉”字赐给我,就该多去去别的妃嫔那里。他来我这里倒是能找得一时清净,可等他走了,我不知道要面对多少后宫非议。
皇帝是不知道该怎样爱一个人的。他是天家之尊,没有学过,也没必要去学。
他非要拉我下棋时,我终于忍不住,和他说了两句实在话:“陛下看起来心有郁结。只是纷扰总是避不开的,总还是面对的好。”
他眼里的笑意淡了。我低下头,让人把那幅没画完的槐花卷起来,交到皇帝随身伺候的小太监手里。
“陛下的心意太重,妾无以为报,只能借花献佛,将这画赠予陛下。陛下如是想,随时可以来依兰阁,同妾一同将这画补完,”我没去看他,只自顾自地说,“只是若要平息前朝物议,陛下还是要雨露均沾的好。”
皇帝拂袖而去的时候,我缓缓跪下行礼,恭祝圣安。
小太监还是将那幅没画完的槐花带走了。
我又在和明宫里躲了半月。听贵妃娘娘的宫人说,皇帝这几日总去李婕妤,柳才人那里。前朝的李御史和柳侍郎终于不再三天两头上奏章,劝谏皇帝以政事为重,不该沉湎于后宫,又说起皇帝还是应该多福泽后宫,开枝散叶。
我听了只是一笑了之。
皇帝登基四年了,还一个孩子都没有。宫中私底下有议论,说是皇帝杀伐太重,护国公谢氏一族怨气太盛,导致宫中阴阳不调。
皇帝本是五皇子。泰和六年,前太子巡视安西,在关外被戎狄所俘。先帝与先皇后御驾西征,去了一对,被掳了一双。
国难当头,若不是镇西将军谢朗一力推举,皇帝怕是轮不到五皇子头上。
“要说最可怜的,还是前头那位,”五月里难得有个晴天,我到御花园散步时,听到两个宫女蹲在墙角偷偷八卦,“听说死在冷宫的时候,陛下一点旧情都不念,直接让太监拿草帘裹了,扔到宫外乱坟岗里。”
另一个宫女一阵唏嘘,“听说前头那位本是和前太子许了亲的,便是先太子北狩了,也不能轻易许人。然而哪拦得住陛下喜欢呢,一登基就封了皇后。”
“说起来陛下也是个手段出挑的,予人尊崇的时候,说封后便封后,若是到打压清算的时候,连个全尸都不留。”
我不想再听下去,悄悄转身,一抬眼却对上了李婕妤。
哦不对,现在是李修仪了。
我只觉得大事不妙。要说皇帝深情,亲手抄了谢家的人是他。要说皇帝薄情,谢婉死后,宫中无人再敢提起她的名讳。敢说起的……没人知道他们的下场。
李修仪身边的大宫女走上前,一把把我扯到李修仪面前。耳边传来一阵哭喊,我一转头,只见李修仪宫中的两个太监,正一人一个拽着那两个宫女。
我抬起头,李修仪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。
“婉才人伙同宫女,妄议宫闱,证据确凿,可还有什么话说?”
我还没能回话,就被她身边的宫女一耳光抽到脸上。耳边嗡嗡作响,我跌倒在御花园满是沙土的地上,脑内飞快地思考是哪里出了错。
前世李思言虽然私底下恨我入骨,但也没有被如此明显地栽赃陷害过我。
不过她如今正是得宠的宫妃,而我只是一个被皇帝遗忘的玩物。她即使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打死我,事后估计也不过是责罚一下了事。
没想到这辈子都把皇帝推到她们宫门口了,还是不放过我。
我从前见过闺中的李思言,印象里她针线活做的不错,人也还算温顺单纯。
看来任何女人在这深宫里关久了,心眼都会变得比针还小。
——贵妃娘娘除外。
我跪在石板路上,被一群嬷嬷宫女围着,只等着李修仪一声令下,就能把我活吃了。
李修仪扬起的手还没放下,就被一道声音架住了:“李修仪说这位才人妄议宫闱,可嫔妾从刚才到现在,并未听到婉才人说话啊?”
李修仪咬紧了牙关,朝来人挤出一抹笑:“谢修容确定听清楚了么?听错了可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我转头去看。来人穿了件藕色的旧宫装,手上拿的药锄上还沾着土。
谢修容年纪不大,不施脂粉的脸上覆着一层薄汗。也许是刚才在御花园里挖药材的缘故,还有几丝乱发黏在了脸上,半点看不出来是尊贵的平西侯之女。
谢修容用手背抹了抹脸,笑道:“李姐姐是觉得我在包庇这位才人,还是觉得我们姓谢的没人了,什么脏水都能往上泼?”
她笑眯眯地望着李修仪带着宫人不甘心地走了,才回过头来看我。那两位侥幸捡回性命的宫女跪下来给她扣头,她也只是挥挥手,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。
宫女千恩万谢地走了,我刚准备谢恩,谢修容就把我拉了起来。
“你手上的伤需要及时处理,”谢修容把药锄放回腰间的袋子里,“跟我来吧。”
我低下头,才发觉手掌被划出了半寸长的伤口。
谢修容住在永宁宫,她是平西候最小的女儿,上头六个哥哥都从了军,可谓是一门忠勇。她平日里也不怎么出来。偶尔六宫有赏赐,我到永宁宫去,也只看到她在侍弄花草,特别是药植。
她家世煊赫,对外常常称病,所以贵妃娘娘所幸免了她的请安。
我们平日里基本没有见过,所以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冒险救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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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永宁宫,谢修容让我找个地方坐,她自己去了里间。永宁宫的宫女不多,四下也很俭朴。谢修容拿了个平常的白瓷瓶出来,打开便是一股异香。
“这是我们谢家军中自备的伤药,我爹教我的药方,效果很好的,”她用木片沾了药,敷在我清洗过的伤口上,“都是寻常药材。只是有一味药材喜水性,我这里种不了,只能种在御花园里。”
她望着那瓷瓶的样子,就像是贵妃娘娘望着账簿一般,满眼都是亮晶晶。
她好像预感到我想说什么,率先打断我:“你不用谢我,我也不是为了你。”
谢修容抬起头来笑笑,接着说:
“小时候,阿爹总给我讲谢将军的故事。他说他被谢将军捡到的时候,不过是一介乞儿,是谢将军把他带回军中,又把自己的姓氏给了他。如果不是谢将军,他也成不了平西候。
谢将军打仗可真厉害啊,如果没有他,大赢的西边早就被戎狄攻破了。我自幼在安西长大,安西的百姓都记着他的恩情呢。他为了大赢,唯一的儿子战死沙场,可还是全家被抄家流放了。谢将军死的那天,安西下了好大的雪,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。
我说的这些,宫里人人皆知,可没人敢说。我说了,陛下也不能把我怎样。只要他还需要我爹和我哥哥们替他守安西,他就不会动我的。
谢皇后是个好人。我小时候见过她,她那么温柔,那么亲和。这宫里还有人肯为她说两句公道话是好事,婉才人,你说是吗?”
她歪着头看我,眨了眨眼。日色落在她澄澈的眼眸里,带着三分困惑,七分期许。
我才记起来,谢修容过了年也才将满十七。
我摸了摸手上的纱布,站起身来,诚心诚意地俯身下拜说:“嫔妾谢过娘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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贵妃娘娘匆匆赶来的时候,谢修容正拉着我聊忍冬花的一百零八种药性。我知道宫中每逢初一十五,是开库房、点账簿的日子,能让贵妃娘娘放下账簿来管的人,我怕是头一位。
沈贵妃看到我手上微微渗血的纱布,差点转头就去仁熹宫把李修仪的家给掀了。我和谢修容好不容易才把她拦下。贵妃又开库房赐了我好些上好的伤药,才算罢休。
我算是看明白了。在这宫里,皇帝宠我一日,我就离死更近一日。皇帝不宠我,我可能明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。
不想死就一定得走。
我跟着贵妃娘娘回了宫。门外一夜风雨大作,瑶光殿的烛火一夜未灭。
天光乍亮时,我顶着泛青的眼圈回了依兰阁,心里终于踏实了几分。
我手受伤的事,皇帝果然马上就知道了。我脑袋还没沾枕头多久,就被下了朝的皇帝拽了起来。他的脸色有些憔悴,下巴上带着新生的青茬。他捧着我的手,满眼都是愧疚心疼:“阿柔,疼不疼啊,怎么不宣太医?”
我好梦正香,迷迷糊糊中被人这样扯进怀里,气得眼框都红了。我想叫他赶紧滚,但我毕竟还是有一丝理智在的。
忍了又忍,我埋到他的怀里,掩住我愤恨的眼神:“妾不疼。谢修容的药效果很好,贵妃娘娘也来看过了。谢陛下关心。”
他亲亲我的鬓角,好像还不放心似的:“真的不疼?”
我摇了摇头。他又把我抱得紧紧的,一下下地哄我,和我说他再也不会同我怄气了,也不去找别的妃子惹我难过了。窗外槐花的影子落在窗前,我一边听他的鬼话,一边昏昏欲睡。
听说皇帝回了廷英殿就赏了贵妃娘娘一架百年难遇的砗磲屏风,又赏了谢修容一套玉药锄。虽然我想不明白这玩意除了当摆件还能有什么用,不过谢修容来给我换药时,看起来还挺高兴。
以及,他又晋了我的位份。我现在是婉婕妤了,地位仅次于九嫔。两个月从八品的采女升为三品的婕妤,他这是生怕我不被妒火烧死啊。
——至于打我的李修仪......皇帝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事一样。
不过至少,有一点我还是要感谢他。这一通操作下来,至少宫里没人再轻易找我麻烦了。
五月中快到皇帝的万寿宴,宫里又忙了起来。我帮着贵妃娘娘安排宫宴,赏赐各宫,一晃神又过去了半个多月。
六月初三,万寿宴当天,我特意选了件普通的宫装去赴宴。柳才人见了我,上下打量了一番,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。
贵妃娘娘办得宫宴很精彩,各地的小调歌舞都有,中间还穿插着杂耍绳技。
但我没心思看,因为皇帝一来先问候了贵妃,然后就只拉了我的手。等大家各自入座,他的眼神还隔三差五地投过来,生怕其它宫妃看不出他心有所属。
我环顾左右,就是不想看他。才一转头,左边的柳才人就恨不得用眼睛剜我一块肉,转到右边,王宝林的眼神又像剑一样扎了过来。
我就这么在刀枪剑影里坐了半个晚上,把贵妃娘娘精心准备的节目都错过了。
幸好宴会快结束时,好戏终于上演了。李修仪才刚提议要赋诗一首,为皇帝助兴,贵妃娘娘就娥眉一皱,身子一歪,吐在了皇帝身侧。
皇帝皱着眉头往一侧避了避,我没看错贵妃脸上一闪而逝的得色。
太医匆匆赶来,一把脉,面色欣喜地恭喜贵妃已经有孕三月。歌舞停了,后宫呼啦啦跪了一片,纷纷恭贺皇帝贵妃。
皇帝登基四年,膝下还未有一儿半女,朝野早已议论纷纷。如今贵妃这一怀孕,若是生了长子,那妥妥就是太子了。
皇帝面色难辨,隔着熙熙攘攘的众人朝我望过来,竟有些无措的意味。
你的女人怀孕了,你不看她来看我,良心是被狗吃了吗?
我随着众人缓缓起身,先一步上去搀扶住贵妃娘娘,连半个眼色都懒得给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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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前朝立贵妃为后的呼声越来越大,皇帝一直没表态,也没怎么进后宫。就算进了,也只是去看看贵妃娘娘,表示对龙胎的看重。
他也一直没来骚扰我,东西倒是赏赐了不少。我对这些赏赐没兴趣,就让贵妃娘娘和谢修容挑了些走。
谢修容现在也会常常来我这里。自从上回和我说了忍冬的用法,她又连着来说了几日丹参,白芷,芍药的用法。她每次说起来都滔滔不绝,听得贵妃娘娘一见她就怕。
我知道她每次说起药理,都是想家了。贵妃娘娘其实也知道。所以她每次跑了,最后还是会回来一起听。
除了赏赐,皇帝还另给我拨了几个嬷嬷宫女。明着说是让人教我规矩,实际上也存了保护的意思。我不喜欢被人跟着,但也不能拒绝皇帝的旨意。只有陪着贵妃娘娘时,身边人已经很多了,她们才会暂时退下。
我因此常去贵妃娘娘那里,陪她在宫里遛弯走动,或者在瑶光殿里打双陆,日子过得很安逸。
然而在宫里,安逸的日子是过不长久的。
六月末的一个晚上,风雨大作,我睡得迷迷糊糊间,瑶光殿里的大宫女急匆匆来了依兰阁。
我披着衣服就跟着她往瑶光殿走,一进屋子就是浓重的血腥气。贵妃娘娘脸色惨白地靠在床上,捂着肚子,身边的宫女太监纷纷急得掉眼泪。
“娘娘不怕啊,有我在呢。”我上前紧紧握住贵妃娘娘的手。她的手好冰,比腊月间和明宫外的雪还冰。
她看到了我眼中的疑惑,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:“有别人先动手了。”
我跪着身子,让贵妃娘娘把头枕在我的手臂上。她艰难地呼出一口气,嘴角露出一抹解脱似的笑:“看来朝中有人容不得我做皇后啊。也好,这样也就干净了......”
皇帝是和太医一起来的。太医一诊脉就跪下了,说贵妃娘娘误中麝香,伤了根基,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。
我看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从牙缝里挤了一个字出来,查。
接下来几日,和明宫内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,所有经手贵妃食物用具的宫人都被挨个拉去审问。瑶光殿被皇帝派来的人守得铁桶一般,只有善于医理的谢修容例外。
我很担心贵妃娘娘一个人在宫中会不会难过,但我根本进不去。有一天晚上我正辗转反侧,宫门外忽然一片灯火通明。
为首的皇帝身后跟着沈贵妃和谢修容,再往后是李修仪和柳才人,还有各宫的妃子。我一看这个阵仗,就知道这局面怕是个华容道。
进去容易,全身而退难。
李修仪把一包香料仍在我面前,说她如何对贵妃宫里的香料起疑心,说她让宫女出宫查探香料成分,又说平日里如何见到我为贵妃制香添香,我又是如何仗着荣宠对宫妃不敬,怕是早就存了暗害之心。
她带着哭腔依旧口齿清晰。动机手法,样样俱全,让人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。
柳才人不失时宜地跪在皇帝身侧,大哭道我心怀嫉恨,谋害龙裔,必得当庭杖毙,方可震慑六宫。
他问我,是这样吗?
我一拜到底,口称妾死罪。
我跪在地上,眼前飘过一片玄色云纹袍角,一道如山的阴影压在我的头顶。皇帝捏着我的下巴,逼着我抬头。
他的眼中半分情绪也无,黝黑如不见底的深潭。他又问我,我心怀嫉恨,谋害龙裔,是这样吗?
众目睽睽之下,我与他对视着,眼睛一眨不眨,只道,妾死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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